秉筆直書_Riesling

水向来是我所喜爱的，杭州的江川河湖都是极好的，一如西湖，一如运河。而以上两者都在不长的人生时段里或记得或不记得地去过了数次这两处美景地，或许是因为地处市中心罢——都带有极为显著的西湖春风，活泼且有勃勃生机犹如爽朗少年，纵使是静静流淌的时刻也像是那在愉悦间隙的沉思和考量。随经千年依旧不老地焕发青春的魅力。便是看厌了那一隅山水，遂行至桐庐去看那沉淀已久，稳重年长的富春江水。

撑了一叶小船同阿程和小林一起进了富春江的地界，垂首看着，略略浑浊的水波中隐约映照出自己的面庞，伴随轻微摇晃的水波实感遥望。是了，确是在这“风烟俱净，天山共色”的富春江了。船家不疾不徐地慢摇桨橹，水波翻涌之声郎朗回荡耳边，横流逆折，转腾潎洌，俯首下望，忽见青鱼漫游，摇尾摆首，甚是活泼，看得人满心欢喜。那鱼不会儿就游得远去了，目光就痴痴地追着鱼且去，而猛地遭了那翠碧的边缘。

水波徐徐，明眸亮视，波澜起伏的树林撞入眼帘，婆娑树影在富春江千年吹拂的徐徐风中漫漫摇曳摩挲出瑟瑟叶声勾勒春飙的形状。但见那树交叠层层，曼妙身子舞到一处，低声吟唱亘古不变的悦耳歌谣再托风送入从古至今的千百个游人的耳中。随船悠悠向前，景致略有所变但大体尚是相似。时气正湿润着，温又忽得转了凉，两个同伴都忙得穿了衣裳拥着取暖，抬眸恰见不远山峦间缝处溢出了缥缈薄雾，自低谷缓缓升起且是愈发浓厚，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半遮了后边儿的苍苍群山，影影绰绰间反更深刻此间的山水之柔情，正是乐天所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那般神秘，是另一风味了。转首右视，又见一山，同披一袭绿裳，但是棱角又是颇锋利了些，是要切开厚重的云层去透下丝丝缕缕的光线，而只有片刻可见，在光顾着欣赏如此天下独绝的山水之时船已行过此山。

天色渐晚，日暮西垂。白雾蒸腾，云山雾罩。此时已然行过一山。船家悠然挑起一盏老旧油灯晃晃悠悠挂在船头跳动着让人看了便觉得温暖的火光，柔和光线堪堪洒在摇船者面庞映照沧桑面颊，皱褶间是暗的，但是面上是摇曳的昏黄火光。既是在这碧波江水中缓缓拨开一线道路，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正沉默着，忽的现出些许诗行来于心：

江霏山气生白烟， 忽如飞雨洒我船。 

倚蓬独立久未眠， 静看水月摇清圆。

行过多时，远山平水，锋芒渐敛，山势缓和，平原初现。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正仰面看天俯首瞧水之时却听船家哑嗓出声闻言望去也见人手指处是远山间一处晴朗开阔之地，船头翩然转向是去了那地：“那就是严子陵钓台。”

严子陵钓台，富春江的灵魂深处。庄光隐姓埋名自隐至此中再不出仕做官，留己之精魂在此，又以家训代代相传。后世谢灵运追随庄光至此，挥洒笔墨书写下描摹富春山水之作，引着李太白做着美梦一路追着，而居此一旁的方干则以严子陵为精神支柱避过了那生命中的不平之坎。黄公望于此隐居提笔落笔逾了三载方才完成，这是他触碰富春江的灵魂深处的那个“核”后诞生的北斗星。船家忽问了我们要不要下船看看，我摇头拒绝了——那后人所建的牌坊有什么看头。不过程林二人似乎很有兴致，于是就和船家二人独守这舟让两人去逛荡。同他闲聊几句解闷倒是知晓人住富春江畔小宅已数十载，自政府退休后就一直住着，身体好的时候便撑撑船——就像今天。

富春江水徐波慢慢缓含蕴着千古柔情和潇潇而立的君子骨，数千载前如此，数千载后同样。纵使山外如何战乱如何动荡不安又是怎样斗角勾心，我这山内尚是这样和平这样宁静安详不动声色地淌着自己的水。

水送山迎入富春，一川如画晚晴新。

云低远渡帆来重，潮落寒沙鸟下频。

未必柳间无谢客，也应花里有秦人。

严光万古清风在，不敢停桡更问津。

同那年老舟子沉默时忽而想起的诗句，抬头看了那穹顶，一叶扁舟横浮在一潭深水之上。